司棋是迎春的丫头。有一次鸳鸯从李纨那里(稻香村)回来,“刚至园门前……独自一人,脚步又轻,所以该班的人(指看守园门的人而言)皆不理会,偏要小解,因下了甬道,找微草处走动,行至一块湖山石后,大桂树底下来。刚转至石后,只听一阵衣衫响,吓了一惊不小,定睛一看,只见是两个人在那里,见他来了,便想往树丛石后藏躲。鸳鸯眼尖,趁着半明的月色,早看见一个穿红裙子,梳鬅头,高大丰壮身材的是迎春房里的司棋。鸳鸯只当他和别的女孩子,也在此方便,见自己来了,故意藏躲吓着玩耍。因便笑叫道:
‘司棋你不快出来,吓着我,我就喊起来,当贼拿了。这么大丫头,也没个黑夜白日,只是顽不够。’这本是鸳鸯戏语,叫他出来,谁知他贼人胆虚,只当鸳鸯已看见他的首尾了,生恐叫喊出来,使众人知觉更不好,且素日鸳鸯又和自己亲厚,不比别人,便从树后跑出来,一把拉住鸳鸯,便双膝跪下,只说:‘好姐姐千万别嚷!’鸳鸯不知为什么,忙拉起来,问道:‘这是怎么说?’司棋只不言语,拿手帕拭泪,鸳鸯越不解,再瞧了一瞧,又有一个人影儿,恍惚像个小厮,心下便猜着了八九分,自己反羞的心跳耳热,又怕起来。因定了一会,忙悄问:‘那一个是谁?’司棋又跪下道:‘是我姑舅哥哥。’鸳鸯啐了一口,却羞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司棋又回头悄叫道:‘你不用藏躲,姐姐已经看见了,快出来叩头。’那小厮听了,只得从树后跑出来叩头如捣蒜。鸳鸯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哭道:‘我们的性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我们罢。’鸳鸯道:‘你不用多说了,快叫他去罢。横竖我不告诉人就是了。'”(第七十一回)鸳鸯不惟没告诉人,因司棋吓病了,她反倒去看她,安慰她。这是后话。却说,司棋的姑舅兄弟一吓,第二天就“逃之天天”了。司棋听了,又急,又气,又伤心,因想道:“纵然闹出来,也该死在一处。真真男人无情意,先就走了。”(第七十二回)司棋这却错怪了好人,后来王夫人惑于少数人的讪言,检查大观园,在司棋的箱中搜出“一双男子棉袜,并一双缎鞋又有一个小包袱,打开看时,里面是一个同心如意,并一个字帖儿”(第七十四回)。上面写着她们的情话,在那时,一个丫头偷情,是犯大逆不道的,登时第二天,被赶了出来。但是这时司棋只是“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乖觉的凤姐,已经觉得可异了。“忽然那一日他表兄来了,他母亲见了,恨得什么是的,说他害了司棋,一把拉住要打。那小子不敢言语,谁知司棋听见了,急忙出来,老着脸和他母亲道:‘我是为他出来的,我也恨他没良心。如今他来了,妈又打他,不如勒死了我。’他母亲骂他,‘不害臊的东西,你心里要怎样?’司棋说道:‘一个女人配一个男人。我一时失脚上了他的当,我就是他的人了。决不可再失身给别人的,我恨他为什么这样胆小,一人作事一人当,为什么要逃,就是他一辈子不来了,我也一辈子不嫁人的。妈要给我配人,我原拼着一死的,今日他来了,妈问他,怎么样?若是他不改心,我在妈跟前叩了头,只当是我死了,他到那里我跟到那里,就是讨饭吃,也是愿意的。’他妈气得了不得,便哭着骂着说:‘你是我的女儿,我偏不给他,你敢怎么着?’那知道那司棋这东西糊涂,便一头撞在墙上,把脑袋撞破,鲜血直流,竟死了。他妈哭着,救不过来,便叫那小子偿命。他表兄说道:‘你们不用着急,我在外头原发了财,因想着他才回来的,心也算是真了。你们若不信,只管瞧。’说着,打怀里掏出一匣子金珠首饰来,他妈妈看见了,便心软了说:‘你既有心,为什么总不言语?’他外甥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杨花,我若说有钱,他便是贪图银钱了。如今他的为人,就是难得。我把金珠给你们,我去买棺盛殓他。’那司棋的母亲接了东西也不顾女孩儿了,便由着外甥去了。那里知道叫人抬了两口棺材来。司棋的母亲看了诧异说:‘怎么棺材要两口?’他外甥笑道:‘一口装不下,得历月才才好。’司拱的母亲见他的外甥又不哭,只当是他心疼傻了,岂知他忙著就把司棋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错不见,把带的小刀子,往脖子里一抹,也就死了。司棋的母亲懊悔起来,倒哭得了不得。”(第九十二回)可怜这两条葱管般可爱的青春少年,就这样玉碎花凋了!但我们就这一件事实便看出如下几个可宝贵的教训:(一)司棋真是二三百年前中国封建礼教中一个明目张胆向亲权提出了自由结婚的要求;不得,则以颈血溅之的巾帼英难。(二)她虽提出了自由恋爱的要求,同时却又坚决地主张“一个女人配一个男人”;只要对方“不改心”,那就“他到那里,我就跟到那里,就是讨饭,也是愿意的”。这才是真正的“情种”!才配说恋爱!才不辱没这个圣洁的名词——爱!(三)司棋的表兄小潘也和她一样,了无愧色!他那种从容不迫地给司棋装殓,又从从容容地自刎而死,这又是一个真正的情种!这一对情种不出自世代簪缨、钟鸣鼎食之家,如贾府,而乃出自奴婢之家,这是多么尖刻的讽刺啊!现在一般男女讲恋爱,十九都是先要采问对方的财产,地位,或则今天见面,立刻之间便订婚,结婚,两人同到报馆联名登报,通告亲友,报喜;也许明天或后天两人便又同到同一报馆联名登报离婚。那末,司棋她们一对爱人的悲剧,对于现世的一些儿女,又是多么尖刻的讽刺啊!(四)司棋的母亲在不到半天工夫之内,所表现的面目,情感和心理状态是多么冷暖和矛盾,那对于当时的,甚至后世的社会人心,又是多么辛辣的一幅人心解剖的画图啊!当她的外甥回来,没有说明自己有了钱的时候,她又打又骂,恨不得把他推诸大门之外,自然谈不上把女儿嫁给他了。及至女儿死了,见了小潘的“金珠首饰”,便另换了一种面孔,只顾照顾小潘,直取金银珠宝,不但又认得外甥,甚至“接了东西,也不顾女孩儿了”,甚至埋怨她的外甥:“为什么不早说?”这种无耻的狗脸,真是“肺肝如见”!小潘回答却也犀利无比,他道:“大凡女人都是水性杨花,我若说有钱,他便是贪图银钱了。”司棋真丝毫没贪图银钱!但这几句话却把司棋母亲一流人物,甚至她们的祖宗八代都骂尽了!甚至她们后代儿孙这一流的,也都骂尽了!我读红楼至此常常引曾国藩给朋友的信上的一句话,“积年养疥为君一搔!”连那个贪毒无耻,残贼不仁的凤姐对于司棋都不得不做如下的赞叹:
“那有这样傻丫头,偏偏就碰见这个傻小子!怪不得那天翻出那些东西来,他心里没事人似的,敢只是这么个烈性孩子!”(第九十二回)
——摘自高语罕《红楼梦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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