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邢夫人·鸳鸯事件

    说到荣府大老爷贾赦,便不能不说到大太太邢夫人。倒不是因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而在于邢夫人姓“形”。“形同虚设”?否!“形为神之役”,仿佛其理。尊神时辰不到,不露真容。隐身洞府,即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窥测方向。一遇风吹草动,便仗剑施法,念念有词,驱役六丁六甲,赋之于“形”;煽阴风,点鬼火,付诸于“行”。老公不便公开说的话,老婆说。老公不便出面干的事,老婆干。夫人之用伟矣,岂可以;“形同虚设”视之。文明词儿叫做夫唱妇随,邢夫人便是赦老的流风余韵了。此公有此婆,是曹翁一大妙处。此婆而有一位号称“傻大舅”的哥哥,是曹翁又一妙处。此公、此婆、此舅,合而观之赏之,相得益彰,更见曹翁大佳妙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中有她,她中有他,他中又有他。绝了。
    邢夫人决非缺灵没性的泥偶木雕。有些常人所难的点子、行事、言谈,只她老人家才想得出,干得出,说得出,于是方有沸沸扬扬的“鸳鸯事件”此类绝活;方有从“绣春囊事件”引发的“抄检大观园”这等大事。有此绝活、大事才能有中秋家宴、合家团圆、乐叙天伦之际,贾大老爷的赤膊上阵,先讲个谑而且虐的父母偏心要用钢针刺的笑话,矛头直指老娘史太君;接着又事先不与任何爷们打招呼,便拍着贾环的头宣布:“将来这世袭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把老二贾政搞得手足无措,语不成声。把老娘恼得半天缓不过气儿,宣布“你们去吧;”!酒冷馔残,佳兴顿失。如此一以贯之,统而观之,始可领悟恩侯贾公决非多灌了几口猫尿,酒后狂言。而是蓄谋已久,机至乃发:以现袭着一等将军世职、钦定荣府法人代表身份,立贾环,黜宝玉,造老娘的反,夺老二的权。用我辈今人习用听惯的说法,算得上是把复辟的愿望变成复辟的行动了。
    说贾赦搞复辟,他未必如今人一样有大祸临头的感受。盖作为或明清或汉唐的一辈古人,此公不理解现代汉语的现代含义。况且,他虽是位读书无用论者,古书中这么一句话还是应当知道的:“伊尹既复厥辟。”(伪《古文尚书·咸有一德》)贤相伊尹把政权交还犯了错误被“放之桐宫”后尚非“死不悔改”的太甲。圣贤之事,千古美谈。当然,圣贤之事,往往也是荆棘丛生之事。劈荆棘、冒险犯难而进者,便是儿媳妇凤姐称之为“禀性愚强”、“左性”的邢夫人了。“愚强”,半吊子也;“左性”,二百五也。无妨取个诨名“左夫人”。朝好的方面讲,便是忠心耿耿为夫君,榆木脑袋认死理,撞倒南墙不回头。邢夫人在贾府内部相砍的混战中,基本如此。贾赦指到哪里,她便打到那里。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是否能胜,自当别论。因为这系乎力量对比、战略决策、攻击方向、总攻时机等重大问题,全由贾赦运筹帷幄。邢夫人的任务是战术动作、即兴发挥。平心而论,夫人在自己的角色中,“左性”得可以,“左性”得可爱,无愧于诨名。在红楼人物系列中,算得上一位有鼻子有眼的人物。所占之地,不只一席;是在两三回绝妙好辞中,发挥出谁也代替不了的作用。以下且说“鸳鸯事件”,邢夫人的大轴戏。
    “鸳鸯事件”,凡读红楼,皆耳熟能详,不必拙口笨舌重叙,败人雅兴。一言蔽之,红楼书中,史太君在处鸳鸯必在。《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鸳鸯的才情、性格、神态,宣泄得最为淋漓尽致。她在贾府上下人心目中、当然首先是在老祖宗心目中的地位,活脱脱呈现。此点关乎“鸳鸯事件”,不能不叙;也无法全叙。只能拣最紧要处略叙几行。缀锦阁下,酒宴摆定,众人落座。凤姐倡言,由鸳鸯行令。王夫人说话了:“既在令内,没有站着的理。”于是为之安排座次,命小丫头:“端一张椅子,放在你二位奶奶的席上。”二位奶奶,李纨、凤姐;居然同席而坐,这就是鸳鸯的座次了。鸳鸯入席。开宗明义:“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惟我是主。违了我的话,是要受罚的。”同样意思的话,以她这个只不过大丫头的身份,在众位主子跟前,本应先告罪僭越;低声下气,委婉说出。金姑娘却这样声口,这般气势,直是反奴为主。最妙的是;此言一出;王夫人等都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说来。”此之谓言为心声,其意又须于言外寻之。品味以下鸳鸯宣令、贾母对令一段文字,略知其秘;且听:

    鸳鸯道: “有了一副了。左边是张‘天’。”贾母道:“头上有青天。”众人道:“好。”,鸳鸯道:“当中是个五合六。”贾母遭:“六桥梅花香彻骨。”鸳鸯道:“剩下一张‘六合幺’。”贾母道:“一轮红日出云霄。”鸳鸯道:“凑成便是‘蓬头鬼’。”贾母道:“这鬼抱住钟馗腿。”说完,大家笑说:“极妙。”


    果然极妙:但这妙处,须得多番寻觅,始能稍稍领略、索性说几句题外的话。读曹氏书,是极大乐事,也是极大难事。难就难在曹翁笔下文字,本也是大多尚识得的方块汉字;经他错综拼接,便成七彩迷宫。置身其间,只见珠光宝气,奇花异草,全被暖暖云霞;层层纱雾笼住。目痴神迷,心身舒泰,哪还顾得寻问珠宝名目;光气由来。并那奇花异草,也只消容我辈凡夫俗子看上几眼,稍亲芳馨,所愿足矣;更何敢启问芳名,追查宿根。《红楼梦》之所以为“梦”,“艨胧”之所以为“美”,大概即发端于此;其艺术“魔障”,也由于此。须得几番入梦出梦,无数反复,才得领略得几分真切。但心有灵钝,眼有高低,这“真切”各人所见也往往有所同有所不同。且以鸳鸯、贾母一段宣令对令为例。初读如陪坐一旁的刘姥姥,莫名其妙;因牙牌之类、酒令规矩一概不懂,只觉新鲜有趣。进而便仿佛听到鸳鸯笑声娇音,看见贾母银发喜纹。进而又似乎看见鸳鸯婀娜身段,神采飞扬,贾母乐得前仰后合。进而大致听清了鸳鸯、贾母口中所念令谜、令面,不由跌足赞叹:曹翁从何处觅来此等佳句,果然是锦心绣口、字字珠玑。复进而方含玩这几行文字本身意义,自以为也还懂得:直是把鸳鸯才情灵秀写活了。贾母衰年犹如此思维敏捷、妙语连珠,无愧当年侯门大家闺秀,今日公府老祖宗。又经过不知多少次“进而”、“进而”,联想到曹氏大书无数的诗词题咏,皆贴切人物性格,渲染环境氛围。这段文字又该如何?终于某个清夜梦回,恍然大悟(自认如此,其实未必):贾母口中“头上青天”、“六桥梅花”、“一轮红日”全是自赞又兼赞鸳鸯之词嘛!最妙是鸳鸯道:“凑成便是‘蓬头鬼’。”自喻自嘲也。贾母道:“这鬼抱住钟馗腿。”——结束一句,就无须强作解人了,意趣人皆可知。杨绛先生清德硕望,濡染次笔,偶谈红楼,引西人名言:“欣赏艺术,就是欣赏困难的克服。”(《春泥集·艺术与困难克服》)嘉惠后学,获益匪浅。妄加引申:“欣赏”本身也是困难的克服。不知悖理否?
    回到“鸳鸯事件”中去。六桥梅花,一轮红日,头上青天庇护,身边钟馗打鬼——这么一个鸳鸯,其父名金彩,兄名文翔。于是便有了“鸳鸯金彩文翔”、“文翔金彩鸳鸯”、“金彩鸳鸯文翔”;甚至“金鸳鸯文翔彩”、“文彩翔金鸳鸯”等等,任你反来倒去,从头看到脚,自后看到前,多侧面、多角度,不管从哪个视点,都是金碧辉煌,灼得人眼目睁它不开。这么一件罕见宝贝物儿,贾大老爷竟要讨来做小老婆,岂不是比碰到鬼还难吗?其“愚强”“左性”也就够可以的了。但邢夫人奉夫君之命而碰,摇摇晃晃,到儿媳妇凤姐这边吹风并征求意见、走群众路线来了。凤姐对婆婆说:“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饭吃不下便活不成。凤姐乃至诚肺腑之言,决非平日巧舌如簧,夸大其词。做为荣府大院“实权派”的凤姐,对鸳鸯的分量、能量,体会至切至深。她们夫妻便曾不止一次恳请“通天派”鸳鸯,把老祖宗的家私倒腾出来,送进当铺,换银子救急。故而凤姐把公爹此种异想天开“吃鸳鸯肉”,比为“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眼儿”,也是至诚肺腑之言,决非平日装腔拿势,借以吓人。岂奈邢夫人“左性”大发,心中眼中,只大老爷一人。老公既已下令戳老虎鼻眼儿,老婆便怀里揣秤砣——铁了心去戳:凤丫头这个吃里扒外的辣货,吐不出象牙来;你越说老虎鼻眼儿戳不得,老娘越要戳!不然还算得什么“左夫人”?”况且,大老爷要“吃鸳鸯肉”也合礼合法。根据祖宗家法、“姨娘文化”,儿子讨亲娘的丫头做小老婆,天经地义。而今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儿子,当着世袭一等将军那么大的官儿,即便有了嫡亲孙女(刘姥姥为之取名巧姐)、当了爷爷,讨全白头发老母身边一个丫头做小老婆,更是天经地义。邢夫人走完了儿媳这里的群众路线,便满怀信心直奔老虎鼻眼儿而去,亲自找鸳鸯谈话。晓以利,动以情,喻以理。思想工作,深入细致;设身处地,面面俱到。把个金鸳鸯感动得无话可说。既没摇头,也未说“不”;只差点头、下跪,感激涕零了。当然大姑娘害羞心重,难以启口。邢夫人经过调查研究,决定命金家嫂子去点说。相信定必一拍即合。夫人就稳坐在儿媳房里的钓鱼台上,听候佳音回话,然后得胜回朝交令。结果如何?“鸳鸯事件”的回目叫做“尴尬人难免尴尬事”。“尴尬”,前者意为二百五;后者意为碰了一鼻子灰而灰溜溜。以下便是大老爷不得不亲自动手戳老虎鼻眼了。虽仍属“鸳鸯事件”,但已是“邢夫人”题外之文,只得略去不表。
    但我却实在忍不住心痒手痒,要为曹翁以“平行蒙太奇”拍下贾府花园里那场精彩画面,杜撰一段“画外音”。当邢夫人在凤姐房中等候佳音之际,花园内平儿、鸳鸯、袭人三个大丫头,各怀心事,错落而至,不期而遇。暮秋时节,园内草木零落,不消说得。那棵大枫树该也是绛红暗紫、枝叶婆娑吧。老枫饱经风霜,亲见过园内大大小小多少事变。此时敛声止息,倾听树下三个品性有差但身份相近、命运相似、心音相通,又自幼一块长大的年轻女奴,娇音软语,嘈嘈切切,倾吐款曲。笑声谑浪里,荡起的是一支身世无定、命不由己的悲凉的歌。她们共同的企盼,只是能当一位稍稍有头有脸,略略可撒点小娇、取媚于主子的“姨娘”而已。鸳鸯真知灼见,称之为“火坑”。火坑也有档次不是?金鸳鸯不惜毁羽毛、拚性命争取的不过选择火坑的那点“自由”。今日思之,人性如此卑微,也许太悲惨,太可怜,太无可救药。然在“姨娘文化”这个精神大火坑中熏拷蒸炸了数千年,几个弱小女子又能如何?曹翁笔底是历史的印记,是精神奴役的伤痕。若看做少女肌肤上的艳丽花纹;那才真是玩物而丧志了。人所最难及处,尤在于花园之会,难解难分,突然从山石后冒出个“宝玉”来。此物不男不女、亦男亦女,果然“通灵”。他从头至尾偷听了、品味了这悲凉的歌。按其性情该已是眼泪洗面了吧,却笑哈哈地走出来。心有灵犀,全然不提适才间事。只推一推含羞装睡伏在石头上的鸳鸯,说一句“这石头上冷,咱们回房里去睡岂不好”。多少理解!多少人与人之间少有的温馨,真能把石头也暖得热烘烘。四人同回怡红院,一路无话。进得房内,仍无一言慰安,任三个丫头在外间说笑。宝玉自己“只默默地歪在床上”。真正的“此时无声胜有声”。于无声处,是在参禅悟道?咀嚼人生?腹诽世情?哀其不幸,容或有之;怒其不争呢?十八世纪中国“人”的精神发育史,似乎还没有到达这个历史的关口。我们就不必善意地去拔高或求全责备于前贤了。
    邢夫人拿手杰作是引发抄检大观园的“绣春囊事件”。三二语所难尽,只得暂且搁下。那就借箸以筹、越俎代庖,为“鸳鸯事件”做一小结吧。全面评价,贾邢夫妇并未全军覆没。史太君只是鸳鸯决不能给,但答应拿出万儿八千鞭子替花白胡子、当着大官又当了爷爷的老儿子买进个小老婆,也果真买了个名嫣红的。由此证明贾大老爷师出有名,邢夫人行得端正。史太君之高瞻远瞩,通情达理,深谙“姨娘文’化”,不用说了。极为重要的是证明:老虎的鼻跟儿不是不可戳,只要戳得有理、戳得是地方,是可以戳他娘的几下子的。这次戳了,就戳出个嫣红丫头来,生活鲜嫩,够乐个十天半月的子。这样便增强了信心;增加了决心,做好准备,大戳一番。也汲取了教训:戳得须是地方。此次搞“鸳鸯事件”,便不是地方;即总攻方向选择错了。哪里想到一个家生子的大丫头在老娘心目中竟比当官的老儿子金贵十倍。关于此点,史太君在不同场合有三次谈话,一咏三叹,一波三折,有理有节;剖析自己对“鸳鸯事件”的基本观点和内心世界。其思维之敏锐,人情礼法之练达,实实令人钦敬。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内心寂寞感、孤独感,则足以醒世悟情。全文赏读,篇幅太多。只说鸳鸯把事件向贾母和盘托出、剪发自誓后:

    贾母听了,气的浑身乱战,口内只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寡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因见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

    好个贾母!这真是洞察一切、一针见血之论。无限上纲也罢,欲加之罪也罢,反正是击中了要害,拆穿了阴谋,任你哪个也无可反诘。“鸳鸯事件”定性便是如此:贾赦对贾母第一次正面公开挑战,意图架空老娘,反攻倒算,夺回失去的天堂。至于是否尽符贾赦原意,则难言之矣。但可断定邢夫人决没想这么多。贾赦意图果如贾母所言,那么,其战略决策实在英明,不愧将门之后。试为其设身处地着想:莫名其妙地被赶出权力中枢的荣府大院,如太甲“放之桐宫”,住到精巧别致小院。是非曲直,姑置勿论。哪想到为修筑大观园竟把小院的花木树石全划过去。遂令小院更小,看着窝心。七零八落,何来精巧?看着伤心。窝心、伤心,加在一起,这不是存心不让人活了吗?与其束手待毙,何如大于一场!初战不利,也未全败,算是平手。足见老虎鼻眼儿并不那么可畏。总结经验教训,以利再战。精心策划,周密准备,瞅准对象,抓住战机。于是遂有“绣春囊事件”。大老爷神机妙算,邢夫人所向披靡,好戏连台。

                                (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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