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发讲演稿：小说创作的真与假

〖文学课堂〗赵德发讲演稿：小说创作的真与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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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言：许新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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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德发讲演稿：小说创作的真与假

　　几乎所有的小说家都会受到读者诘问：你写的是真是假？不由分说，一副老虎凳摆在你的面前，等你回答。有的小说家已经成大名了，像莫言先生都获诺奖了，还是没能拥有豁免权，还是摆脱不了那副老虎凳——莫言，你既然写的是高密东北乡，高密东北乡是你写的那个样子吗？不是，完全不是，我可以举出大量事实驳倒你！你这样写，居心何在？你老实交代！按过去的说法，获得诺奖，就等于进入文学神殿了，可是进入了神殿的莫言还是不堪其扰。我看到网上和微信上转发的对他的责难，往往替他担忧，心想莫言先生不知看了没有？如果看过，血压会不会升高？转念一想，人家已经修成正果，进入不生不灭的境界，避免了生死疲劳，这些凡间喧哗自然不会计较。
　　但是，普通的小说家还会面对这副老虎凳。你可以辩解：诌书俚戏，不可考究。但有的人就爱考究。你可以解释：小说就是小说，勿拿真假说事。但有人就是爱在真假问题上纠缠。你可以声明：小说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但有的人还是对号入座，入座之后对你耿耿于怀，甚至恨之入骨。
　　终于，有人明白小说是怎么一回事了，是虚构出来了的，可是更严重的后果来了。他们会想：你这人善于虚构，那就是善于说谎。说谎成性，谎话连篇，你这人值得依赖吗？你的人格是不是有问题？这个时候，摆在小说家面前的就不是老虎凳，而是绞刑架了。这个时候，你高喊冤枉，你“长太息以掩涕兮”，绞刑架上依然绳扣高悬，让你惊魂不定。
　　我认为，有必要向广大读者科普一下，小说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小说创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小说产自哪里？产自万年之前的草棚里与篝火旁。日落之后，人们睡不着觉，就聚拢在一起摆龙门阵。男人讲起了白天的经历：在哪儿哪儿遇上了野兽，自己如何跟它博斗，如何将它打死或者擒获。有人想炫耀自己的英勇，就开始吹牛，大力渲染博斗的惊险。女人也不甘寂寞，讲起了白天出去采集的见闻。为了吸引听众，她会讲自己去了一个多么美丽的地方，见到了哪些可爱的花花草草，也可能添枝加叶。此刻，那位女文青的脸庞就会在篝火的映照下变得格外生动。老人们也被他们勾起了讲述的欲望，讲自己年轻时的经历，讲各种各样的奇闻轶事，而且特别爱讲祖先们的故事。祖先们在他的讲述中往往力大无穷，近乎神明。因为祖先早已离世，听众无法追究真假，一些神话就出来了。这些讲述者的面前，往往闪动着儿童们的一双双眼球。他们会问：真的假的？大人会说：真的，当然是真的。
　　由此看出，虚构，是人类使用已久的叙述手法，是人类想像力的施展，是对真实生活的美化。
　　再后来，文字普及，有人不只是听故事，还把它纪录下来，这就是小说的前身。中国早期的小说，就是“虚实相生”、“寓虚于实”，形成了中国小说创作独特的表现方法和民族传统。西方小说创作之滥觞，与东方基本相似。
　　再后来，小说就以虚构为主要的创作手段，大鸣大放地贴上了“虚构”的标签。托尔斯泰说过：“没有虚构，就不能进行写作。整个文学都是虚构出来的。”于是，虚构就成了小说家创作的法宝，也是被懂艺术的人类所赋予的一项权力。
　　但是，就像本文开头所说的那样，小说家还是摆脱不了关于小说是真是假的纠缠与诘问。事实上，小说家在创作中也与真实生活摆脱不了干系。小说发展到当今，如果以真假为尺度去打量，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基本真实。小说取材于真人真事，只是做了少量的文学加工。苏联作家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写的《古拉格群岛》就是这样。作者在集中营里生活过多年，是书中事件的目击者和第一手材料的获得者，出狱后又采访了270位人士，为书中所写的事提供了证词。这完全是纪实文学的套路，可是作者还是把它作为小说。因为“古拉格群岛”是现实中没有的地名，是一个比喻，作者把当时一个个孤立的、与世隔绝的劳改营比作孤岛，而他写的又不止一个，是个“群岛”。美国作家卡波特读到报纸上的一则新闻，便去调查一起发生在一个小农庄的凶杀案。他花了五年时间，采访纪录用了六千页纸，最后写成一部《冷血》，轰动全美。卡波特将这本书定义为“非虚构小说”，就是以小说的技巧来写一个真实的事件。在中国，前几年也有作家打出了“非虚构小说”的旗号，写出了一些作品。当然，有的作家不打这个旗号，但他写的小说基本属实，主要是为了用“小说”这个名头作挡箭牌，避免一些麻烦。
　　第二类，半真半假。这种情况较多。我这里只是借用“半真半假”这个成语，并非指小说中的真与假平分秋色，实际比例有大有小。拿中国古典小说“四大名著”来说，都是半真半假，但《红楼梦》里的真要多一些，《西游记》里的假要多一些（这里所说的“假”，是指虚构的成分，而不涉及艺术真实这一概念）。不过，这几部小说都是由现实材料加工而成，其中的虚构显而易见。在当代小说中，半真半假的情况比比皆是。
　　第三类，完全虚构。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著名翻译家赵德明前几年常住日照市，他送我多部翻译作品，其中有智利作家罗贝托·波拉尼奥的《2666》和《美洲纳粹文学》。《2666》虽然汪洋恣肆，但还没逸出小说常轨，《美洲纳粹文学》却让我大吃一惊。我粗略地翻了一翻，以为是一本文学史专著，因为里面有一个个作家的生平介绍与创作成就。但是仔细看看才发现，这是完全虚构出来的，那三十二位作家、诗人在现实中并不存在。但波拉尼奥却写得非常认真，具体到一位作家，他的某一部作品在哪里出版，有何种反响，获得什么荣誉，都与我们见到的作家小传差不多。这种写法，在文学史上前所未有。这一个极端的例子。在我们当下的阅读视野中，完全虚构的小说大量存在，如玄幻之类，吸引了无数眼球。
　　因为小说可以虚构，作家获得了充分的自由，可以为所欲为。也可以这样说：小说的虚构本质，让小说家有了公然“说谎”的权力，而且，人们鼓励你“说谎”，看谁说得好，说得圆满。从这一点上说，与从事非虚构的作家相比，小说家是幸福的。
　　如此以来，小说家的腰杆就直了，胆儿就肥了。那么，直了腰杆肥了胆儿的小说家，究竟在哪些方面有所作为？应该有许多方面。“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这两句古诗用在小说家身上，再合适不过。
　　在我看来，有这么三处，最能让作家施展手段：
　　
　　第一，打着虚构的大旗，为现实世界招魂。
　　
　　宋代张载的“横渠四句”，上千年来被儒家当作自己的使命。其中第一句是“为天地立心”，意思是为这个世界树立价值观。小说家虽然不一定要抱这样的伟大抱负，但他们的作品，是自己所持有的人生观、价值观、历史观、世界观的投射。
　　最突出的例子是《三国演义》。《三国志》中的历史事实，被民间说书人和戏剧家改造，被罗贯中进一步提升，就成为一部宣扬正统理念和忠义等价值观的作品。书中所葆扬的价值观，对国民灵魂的塑造起了很大作用。刘关张桃园一拜，生死不改；赵子龙为救阿斗，单枪匹马血染战袍；诸葛亮心甘情愿辅佐后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些情节，让一代代炎黄子孙明白了在这世界上的活法。这些价值观，甚至输出国外，在日韩等国产生了影响。
　　姜戎的长篇小说《狼图腾》，在国内外火爆多年，至今还有人质疑其真实性。核心问题是，蒙古民族到底有无狼图腾崇拜。在我看来，姜戎也是打着虚构的大旗，为现实世界招魂。招什么魂？招中原文化之魂。面对游牧民族的“狼性”，中原汉人应该找回丢失了的血性，这样才能在民族之林中立足并壮大。这个招魂之举，虽然不被一些人接受，但给我们的警醒是显而易见的。
　　再如刘慈欣的《三体》，虽是科幻小说，其中好多故事发生在地球之外，虽然他的小说技艺让人眼花缭乱，但这部作品还是自始至终贯穿了对人类命运的深切思考。
　　人们常常感叹，生活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世界不是我想处的世界。读小说往往会弥补这些缺憾。因为，一些小说常常说出了读者的心里话，描绘出了他们想要的生活、想处的世界。写出现实生活中的不可能，展现人生与世界的理想化，也是小说的功能之一。
　　
　　第二，借用零碎的真实材料，塑造完整的艺术世界。
　　
　　作家获得的真实生活素材并不都像小说，它往往是片段式的，零零碎碎的。而读者的习惯是要一个完整的故事。千百年来，人们对于身边的讲述者会发出这样的追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讲述者常常摇头道：我不知道。但到了小说家这里，他就可能虚构出一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让你读完后松一口气：哦，原来如此。当然，小说家并不满足于讲一个完整的故事，而且现今一些小说家并不屑于讲故事，他们的一些短篇小说只表现生活的一个片段，或一个场景，或者连片段与场景都谈不上，只是一个由文字组成的万花筒。但就小说艺术而言，这也是一件作品。
　　小说家借用现实生活中不完整的材料，打造出完整而圆融的艺术世界，这是他们的使命。
　　以我个人的创作体会，有这么几种情况：
　　——借场景。2003年我决定写《双手合十》这部小说，表现当代汉传佛教文化景观，就去寺院采访。我去的第一座寺院是日照本地的五莲山光明寺，在那里与僧人一起吃住。之后两年，我又走过全国的许多佛寺。动笔写时，我参照五莲山与光明寺的场景写了一个芙蓉山飞云寺，但是，山是那座山，和尚却不是那群和尚。我虚构了一些禅僧在那里。因为禅宗文化最能体现汉传佛教的特质。
　　——借人物。2008年，我决定写一部表现当代道教文化景观的小说，也参访过许多道观，接触过大量玄门人士。我结识了浙江天台山的一位道长，他经历非常独特，是一位“海归道士”、“博士道士”，而且是全真道南宗传人，就把他当作了主人公原型，写出了一部《乾道坤道》。但是，他从美国回国之前的一些事情，在书中有所表现，回国后的故事就是我虚构的了。这部书，张道长本人也非常认可，在博客上赞扬了一番。现在，他已经当选中国道教协会副会长。
　　——借事件。我十几年前听说了一件事情：一位去日本打工的日照姑娘，回国后正准备结婚，日本的一位工头，一位老鳏夫，却突然来电话向她未婚。她起初不肯，后来权衡金钱利益，便决定嫁给鬼子，于是退婚，闹出了轩然大波。终于等到那个日本人来中国了，却带走了别的女孩，原因是他不只向一个女孩未婚，来中国后经过考察，从中选定了一个。这件事对我触动太大，就写了一部中篇小说《嫁给鬼子》，被多家选刊转载。
　　——借细节。我最近出版的长篇小说《人类世》，是从地质历史学视角切入的，书中必定要塑造一位地质学教授。但我不想把他写得太端正。以前听说，鲁南某大学的一位老教授，有一天讲课，想从兜里掏粉笔板书，结果掏出了一段啃光了肉的鸡腿骨，写不出字来。学生哗然，他却将鸡骨头往窗外一扔，接着讲课，十分淡定。这教授一生独身，特别爱吃烧鸡。这个细节在我记忆中留存了20多年，这次就用上了，让《人类世》中出现了一位焦石教授。他言行怪异，在学术上却勇猛精进，为地球与人类的未来忧思深重，给读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要说明的是，这种种借法，并不是独立进行，作家是经常混用的。然而，不管是真是假，最后都要达到一个标准：让人觉得可信。这涉及到艺术真实的问题。艺术真实是小说的生命线。正因为这条生命线的存在，作家一定要在借用材料时注意，不要选取那些伤害艺术真实的材料进入小说。有的作家遇到过这样的烦恼：现实当中的真人真事，写进小说里却不被读者接受，被指虚假。他们大惑不解，连连辩解：有没有搞错，我是用了真实素材呀！
　　其实，小说是有艺术逻辑做支持的，符合艺术逻辑，在读者那里就能顺利通过；不符合艺术逻辑，他们就要毙了你。所以，有的小说满篇“怪力乱神”，读者却读得津津有味，甚至深信不疑。这是接受美学上很值得研究的一个现象。英国作家大卫·米切尔说，小说是“虚构的真相”。此语有深意藏焉。
　　无论怎样，小说经过父精母血的结合，种种营养的孕育，最后脱离母体，成为小说家下的一个蛋。它是一个客观存在的艺术真实。它最高的境界，应该是天然圆融，是个没有缝儿的蛋。
　　
　　第三，在技术上苦心孤诣，挑战自己和读者的智商。
　　
　　小说家可以虚构，在写作手法上就有了充分的自由。画家画出的、摄影家拍出的是三维空间，小说（当然还有戏剧、电影、电视剧等等）通过虚构，可以让艺术世界有多个维度，完全摆脱我们的惯常认知。这些虚构出来的艺术世界，常常以完全不同于现实世界的面貌呈现在读者面前。
　　人类对时间一直非常敬畏，最初的小说，都是循着时间的脚步行进，搞线性叙事。当然，这也可以视为小说艺术的原始状态。遇到同一时间发生的两件事情，一张嘴难说两家话，就来上个“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后来，为了吊读者的胃口，或者为了交代情节，才有了倒叙、插叙之类。一些现代小说家却把时间当作手段，甚至玩物，把过去、现在、未来打通，或者搞乱，或者干脆把时间从小说中屏除。
　　还有一些小说家，看重的是形式而不是内容，抡圆了膀子大搞文本试验。西方作家最擅长此道，创作的作品让人叹为观止。人们在阅读时往往拍案惊奇：这是小说吗？小说还可以这样写？作家长了个什么样的脑子，竟然鼓捣出这么复杂的东西？小说的形式复杂了，自然也让读者费脑子，他们就像穿越到一个陌生世界，路似有非有，真假难辨；或者一下子落入迷宫，东奔西顾找不到出口。叙述者的声音也怪，你要仔细分辨，才能够搞清楚他是谁，是作者还是别人，是书中人物还是书外游魂，他们是讲述故事还是自言自语，是正常人说话还是疯子发疯。小说还可以无标点，无人物，无故事，乃至无文字，几张白纸晃在你的眼前，由你猜去。
　　增加创作难度，增加阅读难度，成为这些小说家的追求和目的。
　　二百年来，技术主义的大旗下经典累累。我永远忘不了在《世界文学》杂志上第一次读《酒吧长谈》的感受，我目瞪口呆，如堕五里雾中。秘鲁作家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那部长篇，就是甲乙二人在酒吧里的四小时长谈。长谈。谈，谈，谈。但是人家不是老生常谈，是一种立体的穿越时间的长谈。四小时能谈多少话？如果忽略掉二人喝酒、抹嘴、上厕所等等占用的时间，让他们一直讲，四个小时讲的，翻译成汉语，至多是五万字。可是，这部小说译成中文是多少字？五十九万（《世界文学》当时刊登的是这部小说的节选）！多出的那一些是怎么回事？复杂得很。譬如，甲和乙谈着谈着，谈到丙，竟然直接跳到了丙与丁的谈话。这种跳越，连一点过渡也没有，你要仔细琢磨才搞清楚。我读时心想，略萨这位“结构主义大师”，真是名不虚传。
　　大师一出，必有门徒。不说西方，在中国也有许多那些文体大师的崇拜者。有些作家痴迷于小说技术试验，新时期以来有好多作品问世。其中有成功的，也有不成功的。但他们精神可嘉，才情可畏。
　　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小说到底有无边界？貌似有边界，但边界还是一次次被天才小说家们所突破，所拓展。创造小说新样式的冲动，就像奥运精神中的“更快、更高、更强”一样，激励着一代一代小说家勇往直前，发奋努力。就像人类身体的极限被屡屡突破一样，小说家的智力极限也被屡屡突破。
　　在赞叹他们的时候，我也感到自卑。我这人很笨，尤其是技术方面特别迟钝，写小说几十年，一直没能玩出多少花样来。再者，我是鲁地作家，深受孔孟影响，认为“道”高于“术”，内容高于形式。我扛着一颗花岗岩脑袋，即使拥有了虚构的自由，也只能用于内容，形式上难以创新。
　　最后我要强调的是，小说就是一门虚构艺术，我们读小说就是一种审美活动，请不要在真假问题上多费脑筋。你拿过一本小说，只管看进去，走进去，见识一个独立的艺术世界。读后，你有所感，有所思，还有审美愉悦，那就够了。
　　
　　（根据赵德发2016年12月在山东理工大学的一次讲演整理）
　　
　　2017年第2期《解放军文艺》“作家讲谈”栏目发表

青藤文学主编，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文学院第20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临沂作协网络创作委员会主任，兰山作协副主席。出版小说集《沙棘花》，著有长篇小说《花自飘零》《这爷俩》，主编出版《青藤文集》《青藤文丛》《青味文丛》。小说作品获《齐鲁文学作品年展》奖，《洗砚池》文学奖，羲之文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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