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贾宝玉典型形象(三)

            ——吴组缃

     贾宝玉典型形象的特征以及它所反映的矛盾和限度,跟原作者曹雪芹的思想是一致的。但是,因为贾宝玉的性格在书中是不断地成长、发展的,所以原作者直到原著八十回结束,还曾有多处对他的主人公的某些弱点给予讽嘲和批判。
    作者对于贾宝玉的感伤主义和虚无主义并不表示异议或反对,因为作者自己显然具有同样的思想感情。但是贾宝玉一些稚气的、空想的、过痴过傻的感伤与温情,作者则不免要给以同情的挖苦和嘲笑。
    第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写扮演着丑角的刘姥姥为博得喜欢、投其所好,胡诌了“雪中抽柴”的茗玉小姐的故事:贾宝玉信以为真,显出那等欲罢不能、严肃深挚的用心,打发焙茗去认真访了一整天。焙茗回来说,在田埂子上找到一个破庙,说“可好了”,一看泥胎,活似真的似的。贾宝玉喜的笑道;“他能变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气!”焙茗拍手道:“那里是什么女孩儿,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
    作者对贾宝玉的一些迂阔之见和在斗争的关键问题上认识模糊、易受愚弄哄骗的弱点也加以揭发和讽刺。
    第七十七回刚直纯真的晴雯遭受歧视和陷害,被残酷地撵了出去,贾宝玉痛愤难言,对袭人生了疑心,提出许多尖锐问题,使袭人窘态毕露,无可回答。于是袭人就用对贾宝玉惯用的诡谲的挟制手段,把话题岔开,故意说贾宝玉是咒晴雯死。贾宝玉对袭人诡诈的用心毫不觉察,还呆头呆脑的说什么阶下海棠花死了半边的坏兆头,又长篇大论发表迂阔的谬论。袭人接过来说:“就是这海棠,也该先比我,也还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的了!”这一下贾宝玉被她抓住了弱点,忙掩住她的口,劝道:“这是何苦?……罢了,再别提这事……”袭人听说,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也没个了局。”这里通过对袭人鬼蜮伎俩的揭露,狠狠的讥讽了贾宝玉的软弱和胡涂。
    贾宝玉不是不知道袭人的思想性格和自己是背道而驰的。但另一方面,袭人的身分和地位,同其他受压迫糟践的女子一样,他对她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和爱护,同时袭人从早一片真心待他,对他无微不至,他对她有特别亲切深厚的感情。这样,贾宝玉对袭人的关系就纠结着爱和憎,而他对处于被压迫地位的女子一贯总是以同情和爱护为主导的,这使他无法解决自己对袭人的矛盾。
    他的性格的这一特点,不但成为弱点,老是被袭人抓在手里加以利用,而且也使他对袭人的为人在认识上有时清楚,有时模糊,不想去深究。因此,他不只对晴雯“善善而不能留”,对袭人也“恶恶而不能去”。这就使他在斗争的关键上显得软弱没有办法,只能自欺欺人、得过且过地苟安下去。
    第七十八回那个伶俐的小丫头顺着贾宝玉的意思编了一套谎话,说晴雯咽气前自说死后去做花神,又见景生情地胡诌,说她专管芙蓉花Lo这些谎话正符合贾宝玉的内心要求,他不但不以为怪,亦且去悲生喜。他决心到晴雯灵前一拜,但尸体已抬出焚化了,他扑了个空,回园顺路找林黛玉;林黛玉到薛宝钗处去了,再寻了去,薛宝钗搬走了,蘅芜院已空寂无人,他不觉大吃一惊,怔了半天。因转念一想:“不如还是和袭人厮混,再与黛玉相伴。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
    贾宝玉在这样严重的尖锐斗争关头,却一再地持这类迂阔无稽之见来为自己解慰苦痛,对晴雯的惨死,对袭人的奸伪,就都不了了之,安心要苟且地厮混下去了。在这种地方,作者对贾宝玉性格中弱点的揭发和批判是很严厉、很不留情的。
    但所有这些,不仅是作者对他的主人公性格在肯定的前提之下持着善意的爱护的态度提出来的讽嘲与批判,而且也是贾宝玉性格在继续发展中存在的问题。
    续书里描写了贾宝玉这些弱点的克服,或性格的进一步发展:当林黛玉郁病致死后,他并没有长久和薛宝钗、袭人等苟且厮混下去,而是终于抛弃了她们,毅然决然出走了的。当然,其中许多具体安排——如和薛宝钗做了颇为恩爱的夫妻,日后生子,贾家仍得“兰桂齐芳”;如贾宝玉思想发生变化,是因再游“太虚幻境”,由此悟了“仙缘”,才“斩断尘缘”等——都不对头,有心的读者会觉得遗憾;但这方面问题本文且不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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